人與獸 (第2/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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鱉蓋。噠噠噠!你這個東洋鬼子!
我無法見到爺爺趴在山洞裡思念故鄉的情景,但我牢記著他帶回祖國的習慣:無論在多麼舒服的床上,他都趴著——屈著雙腿,雙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覺,好像一頭百倍警惕的野獸。我們搞不清楚他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清醒,只要我睜開眼,總是先看到他那雙綠光閃閃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裡的姿勢和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身體保持原狀——骨骼保持原狀——肌肉卻緊張地抽搐著,血液充斥到毛細血管裡,力量在積蓄,彷彿繃緊的弓弦。瘦而狹長的臉上,鼻子堅硬如鐵,雙眼猶如炭火,頭上鐵色的亂髮,好像一把亂刺刺的野火。
霧在膨脹中變得淺薄,透明,輕飄;交叉舞動的白絲帶中,出現了灌木的枝條,藤葛的蔓羅,森林的頂梢,村莊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藍色牙齒。經常有高粱的火紅色臉龐在霧裡閃現,隨著霧越來越稀薄,高梁臉龐出現的頻率減緩。日本國猙獰的河山冷酷地充塞著霧的間隙,也擠壓著爺爺夢幻中的故鄉景物。後來,霧統統退縮到山谷間的林木裡,一個碩大無比、紅光閃閃的大海出現在爺爺眼前,灰藍色的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褐色的沙灘,一團血紅的火,正在海的深處燃燒著。爺爺記不清楚,也無法記清楚看到過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陽從海中躍起來的情景,那一團血紅,燙得他渾身戰顫,希望之火在心裡熊熊燃燒,無邊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齊的方陣,莖是兒女的筆挺的身軀,葉是揮舞的手臂,是光彩奪目的馬刀,日本的海洋變成了高梁的海洋,海洋的波動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們的血。
根據日本北海道地區札幌市的檔案材料記載: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札幌所屬清田畋村農婦順河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汙……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幫我搜集並譯成中文的,資料中所謂“野人”即指我的爺爺,引用這段資料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爺爺敘述中一個重要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爺爺一九四三年中秋節被抓了勞工,同年底到達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爛漫時逃出勞工營,在山中過起了亦人亦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經在山林中度過二千多個日日夜夜。現在被我描繪著的這一天除了凌晨一場大霧使他更方便、更洶湧地回憶起故國的過去那些屬於他的也屬於他的親人們的火熱生活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中午發生的事情另當別論。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霧散了,太陽在海與山林的上方高掛著。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