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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時衝動之下也脫口說出“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這樣的話。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眉間尺的優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這樣的性情,他註定無法處理同人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比同老鼠的關係還要困難得多,而他本人,“惡”(報仇之心)與“善”(同情心)在他內心總是此消彼長、勢均力敵。所以他在對母親作了保證之後,仍然無法入睡,根本不像改變了優柔性情的樣子,母親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這種藝術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報仇呢?接著他看見了仇人,內心燃燒起來,立刻就要衝上去。命運卻不讓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纏住脫不得身。以他的性情,揹著一把劍都生怕誤傷了人,哪裡會去對刁民施暴呢?於是眼看著一個報仇機會落空了。白白衝動了一場,心裡的善又佔了上風,想起母親,鼻尖發酸,那副樣子看上去愈加不是當殺手的料了。黑色人來到了,告訴他報仇已成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問題,因為王要來抓他了。眉間尺便又陷入了傷感,似乎這報仇不再是為自己,而大半是為了母親。黑色人要怎樣塑造眉間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間尺成為冷酷的殺手,也不是要他淪為長吁短嘆的傷感者,他要他的頭。有了這個頭,他就可以將眉間尺內心的矛盾推向極致,即愛到極致也恨到極致。他早看出眉間尺正是那種材料——用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的材料。應該說,黑色人是眉間尺命中註定的發展模式,眉間尺按他的模式發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於在精神上滅亡。去掉了軀體只剩下頭顱的眉間尺果然發生了轉變,障礙消失了,轉靈的頭顱變得敢愛敢恨,既不冷酷,也不傷感。因為在最高審判臺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齧的同時也是交合,人體驗到刻骨的痛,暈眩的快感,卻不再有作惡前的畏懼與作惡後的難過,世俗的仇與愛就這樣以這種極端的形式得到了轉化。眉間尺心上的重壓得到了解脫,情感釋放了,他微笑著合上了眼睛。這一次,他用不著再為王的死難過,因為他的頭顱已與他合為一體,王成了他自己。
被“天人合一”的文化滋養著的國人,最害怕的就是這種靈魂的分裂,所以魯迅先生作為純粹藝術家的這一面長久以來為某種用心所掩蓋、所歪曲,而對魯迅藝術的固定解釋模式,長久以來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輩愧對先生之處,就在於讓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長久地遊蕩,遇不到同類。希望以這一篇短文,促進對魯迅文學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h3>不朽的《野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