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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爹爹,你現在住在哪裡?”他膽戰心驚地問道。
“我四海為家。別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園。不要以為……”
那一次,父親似乎想炫耀什麼,可是又沒有說下去。兩隻烏鴉在周圍吵吵鬧鬧,轉移著父親的注意力。不知為什麼,只要父親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身體就失去了厚度,化為一個影子。他想說些什麼來引起父親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關鍵的話,只有暗暗著急。
“我,夜裡很寂寞。”他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父親是被熊咬死的。那時他還很小,只記得父親揹著獵槍歡歡喜喜地出門的樣子。後來他也沒有見到屍體。所以他十五歲那年在果園見到父親時,並不那麼詫異,就好像是他剛剛旅行回來了一樣。
“嗯,我也是。”父親回應他說。
他覺得眼前的父親同他差不多年紀。那麼,父親是生活在一個時間停滯了的地方。他凝視著父親默默地走開去的身影,心裡有些遺憾。遺憾什麼呢?每次他都是那樣默默地走開,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問過她關於父親的事。他說,父親帶著槍,怎麼一槍未發就被熊咬死了呢?母親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發出笑聲。當時他嚇得落荒而逃。後來母親說:“你不是剛見到過他嗎?你可以問他自己嘛。我覺得,一個人有很多條命。”她說這話的時候鎮靜地坐在那裡紡棉線。而他,心裡很慚愧。
他是多麼想參加同齡人的嬉戲啊。可是村裡的年輕人都躲著他,彷彿他是瘟疫。
在這黑糊糊的下面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細想果園的那些片段。有時候,他摸著黏糊糊的手臂,感到那上面有陽光。那時天是很藍的,一共有七種鳥到果園裡來。山螞蟻的巢被暴雨摧毀過一次,但是它們很快又在原地修復了它們的家。
當他假寐之際,水窪居然沸騰了,他聽到泥漿中鼓出水泡的聲音,泥漿中的人們驚惶地尖叫。泥水濺到他所在的乾地上,濺到他身上,很燙。真奇怪,難道這底下有火山嗎?人們好像是絕望了,他聽出來大約有七八個人,他們都發出痛徹肺腑的哀聲。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哀聲,裡頭仍然隱含了喜悅。再仔細傾聽下去,竟然有點像頌歌。他躲避著滾水的浪頭,思維緊張地運轉著。有一件忘記了的事,幾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一定要將它記起來。他又不知不覺地開口了,但他說出來的卻是:
“你們——還有我!我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