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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的父親是火葬場燒屍的,他燒了大半輩子死屍,渾身都是那種氣味。有一天,他的家人們私下裡商量好,全體遺棄了他。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火葬場墓地邊上的小屋裡,據我所知已住了十年。今天早上,我忽然收到他寫來的一封怪信,那信上沒郵戳,只用鉛筆畫了一個很大的骷髏,卻順利地送到了我家的信箱裡。信上的話很怪,句式也很奇特。他寫道:
這裡很好。天清氣爽。空氣中長滿了細葉香薷。葡萄一大嘟嚕一大嘟嚕地浮在霧氣裡。每天夜裡都有一種舞蹈。
A同事之父
對於他的暗示我心領神會。我想得出那些葡萄,那死人骨灰養育的植物。
我開啟窗子,看見媽媽沉重的身軀蹲在瓦礫堆裡。她艱難地喘著,正在大便。瓦礫堆上長著一蓬一蓬的青蒿,媽媽痛得發瘋,不停地將青蒿拔起來,甩開去。
一整天,我一直為口袋裡的信忐忑不安。我的一個小兄弟已用半隻眼偷偷地打量我好幾次了,還在喝湯時悄悄朝我碗裡放進一粒老鼠屎來試探。
“這棟房子雖是一棟老屋,”父親威嚴地從潰爛成兩個小孔的鼻腔裡嗡嗡地說,“但卻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多少年已經過去了。我很欣賞我們那些青蒿。”
“妙極!”小弟歡呼起來,將碗裡的湯濺得滿桌皆是。
我想不通他幹嗎要說“欣賞”這個詞兒,他一輩子都在說些聳人聽聞的詞語。
他們已經看透了我的心思。
夜裡十二點,燒屍老人出現在大櫃的鏡子裡。他是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像一股氣。他從鏡子裡朝我伸出手來,那手滿是焦肉的油煙味。
“你一直在等?”他衝著我說,他的聲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如跌壞了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們馬上走。”
我忽然記得我已經與他約定了什麼。
外面黑得不見五指。他在我前面五六步的地方急走,看去很像一隻閃著朦朧光斑的大猩猩。每走十幾步,他就提醒我一句:“我們腳下是一條浮橋。”
經他一提醒,我腳下的地面果然有了浮動的感覺,還隱約聽見“嘩嘩”的流水聲。
“漁翁是十二點之前掉進洞的。”他又莫名其妙地說。
我滑了一下,分明有兩排牙齒咬住我的腳趾,但很快又鬆開了,底下傳來“喝喝”的獰笑,恨恨的咒罵,歇斯底里的吼叫,在這些喧鬧中間,一架鬧鐘自始至終叮呤作響。
老人健步如飛,我跑得氣喘吁吁才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