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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鬥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
新的和諧。倘使為鬥爭而鬥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我發覺許多作
品裡力的成份大於美的成份。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死生契
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度又是何等肯定。
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壯則
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
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傾城之戀》裡,從腐舊的家庭裡走
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範柳原,使他轉
向平實的生活,終於結婚了,但結婚並不使他變為聖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
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極端
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
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
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
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
涼則是一種啟示。
我知道人們急於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來滿足自己都好。他們對於僅僅是啟示,似
乎不耐煩。但我還是隻能這樣寫。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我知道我的作品裡缺少力,但
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儘量表現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造出力來。而且我相
信,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
的總量。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
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