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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鐘擺的滴搭,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
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
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鍾,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
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
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
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
了,學校的檔案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
了要被打翻的吧?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認為是糟蹋時間。我
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
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
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裡嗤嗤嗤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
家的男傭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
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裡,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
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簾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見白
天。即使明知道這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剎
那;炭屑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佈在高高下下的灰堆裡,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煙
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
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
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