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快眼看書www.kyks.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宿舍裡來歇夏。飯堂裡
充滿了白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溼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著鐵欄
幹,常常鐵欄干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一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
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著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
了,只剩下山的青。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
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嚷著,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
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彷彿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乾淨,清空的飯堂
裡,黑白方磚上留著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溼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隻留聲機,一天到晚開唱
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著:我母親說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賽人
到樹林裡去。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準,不準,一百個不準。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
下起雨來,拍拍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著唱片唱:“我
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著喊:“納塔
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姊姊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
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國人家裡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悽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
裡喝水,麵包上敷一層極薄的淡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糹卒縩下跪做禱告。
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憊賴。像普通的爛汙的俄國人,她脾
氣好而邋遢,常常捱打,她姊姊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裡也會
露出鈍鈍的恨毒。瑪麗亞生著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髮,垂到腳
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裡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
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